蔡沙弟丨茶叶港、马家湾的前世今生(1)
发布日期:2024-12-16 04:03:06编辑:佚名
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我们家就从马家湾搬到茶叶港来住了。
马家湾、茶叶港都是蜜果湖这一地区的地名,在不知就里的人看来,这两处并非是什么热闹所在,在武汉市也算不得是什么有头有脸的网红打卡之地。
伙计,那是你不懂。
就是那两句歌词唱的:"不是哥哥我说你菜,的确是因为你太(怀)。"武汉话发音~"怀"什么意思?你总懂得的唦?!
这两处地点的房子,俱是共和国成立不久,为当时的中南局行政大区盖的干部宿舍。但房子将要盖成时,又决定中南局不驻骅武汉,改迁广州,于是这两处宿舍便移交给了湖北省。
从那时起,马家湾宿舍住的便是省府的领导干部,而茶叶港则成为省委各部委领导的家园。虽规定的不是那么硬性,但主管行政事务的部门给来报到的干部分配住房时,大多是按照这么个原则。
马家湾的房子是当初中苏关系蜜月时期,由援华的苏联专家设计的图纸。利用马家湾在蜜果湖地区较高的一片地势修的干部住宅。
两排小楼隔着中间的小路相向而立,共有十二栋。小楼只有二层,坡顶,灰色,外墙面是那种一簇簇不规则突起的拉毛水泥,房子整体一看就象是俄罗斯西伯利亚的大灰熊般的粗壮结实。但住过的人都知道,由于房子内部空间太低,而且南北根本不通透,且窗户窄小,每临夏季,房子里面就宛如蒸笼一般,尤其夜间,微风不入,人闷热的喘气也难,那时电扇全无,遑论空调,置身其间,宛如炼狱。
从马家湾南边最后一栋小楼向东,约间隔个二、三百米的丘陵之上,濒临东湖,便是茶叶港。这里也是蜜果湖的一块高地,周边都是荒坡野岭,沟渠纵横。为什么称做茶叶港呢?因为东湖在倒回去个百十年前,水路是可直通长江的。那时云贵川上游一带与内地的商贾贸易,莫不通过长江水路,经瞿塘三峡而直抵"九省通衢"的汉口、武昌。而沿长江下来的各类货物,时日迁延,约定俗成,渐渐各类货物都形成了自己的卸货进栈的码头。而茶叶类货物因其质地较轻,可不用在长江边卸载,而直接帆船驶入东湖,径直来到东湖这一侧的岸边卸下运来的茶叶,久而久之,这一片东湖岸边的土地便称之为茶叶港了。我这并非虚妄之说或自我揣测,而是有着文献记载的。
马家湾与茶叶港在蜜果湖地区都属高地。而茶叶港较马家湾地势又略高出部分,若论建房的风水地形,茶叶港前临东湖一池碧水,后枕洪山天然屏障,明显风水要胜过马家湾。说了这么多大家总该听明白了吧。
茶叶港这边的房舍修筑时间稍晚于马家湾。茶叶港周边原就有几条田野间的阡陌小路,稍加平整便沿小路两侧高高低低修建起来省委宿舍,用的图纸也不是苏联专家的了,而是我们中国自己的。房子明显规避了马家湾房子内空低矮,且南北不通透、不利通风的缺陷,房子盖得空间很高,而且房间面积也明显宽阔了很多。房子的外粉刷也一改马家湾的西伯利亚灰狗熊颜色,而一律刷成深红。立显高端大气上档次。
那时在马家湾,两排相对而立的拉毛灰墙二层小楼中间是人行便道,初时是碎石混着泥土,遇雨便泥泞不堪,后来才铺了一层水泥。这条小路当时走的人除了十二栋的住户外,外人并不多,因为当年很长的一个时间段里,马家湾往南顶头方向荒凉之极,除了少许农民零星几处菜地外,便是大片的孤坟野冢,荒草水塘。
另一面向北顶头处,即是很高很陡的一处坡地,野草丛生,遍地荆棘,极晴朗的天气,手脚如我这样麻利的青少年,图省几步路,才敢在此攀缘上下,一般少有人通行的。
马家湾当时住户出门上街,都行走于一号楼前通向洪山礼堂的那条小碎石子路。一路向下,坡子有点儿陡,约有近百米长。这条当年马家湾人出行的必由之路,步行尚好,如骑车下坡就有几分危险,路面铺的石子又碎又小,我母亲当年骑自行车上下班,每经此处都是下车推行。而我则不然,骑车图省事,一味求快,下坡从不肯推行,待速度起来,揑闸刹车又极难控制,那细小的碎石路便如冰上一般顺滑,摔过我几次。細嫩肉皮在砂石上摩擦,吃亏不小。当年在马家湾住过的男孩子,骑车在这条路上摔过的人不少。现在这条路早已铺上厚厚的水泥路面了,但我每每经此,由于当年教训过于惨痛,仍不由自主就会想起。
那时湖北省长张体学,副省长王海山、张旺午、夏世侯、韩宁夫、赵修,李夫全等人都住在马家湾。其余楼栋里,也都住的是什么各厅局长、省计委主任、省财办主任一干人等。
这些干部,大多是农民出身,后或投身行伍,或参加地下党,初时都是吃过大苦的。解放进城后,当年委实还是工农本色。那时马家湾后面地处洪山脚下,几乎全是坟瑩、水塘、荒地。于是几乎家家在此开荒种菜。省长张体学,副省长夏世厚等人每天下班后也是鞋袜一换即与司机等人下地干活儿。挑粪施水,俨然农民一般。那各种蔬菜种得也是长势喜人。有几年生活物资供应紧张,这些各家的"自留地"可是帮了大忙。
当年住在马家湾的干部们,虽然职务有高有低,但互相之间来往却都是很自然随意,从无人端着架子;下级也无人低眉俯首,鞍前马后。
同样不论大官小官的儿女,也都是打小就在一处"屙尿和泥巴"的发小朋友,你家我家的乱窜,分不出来个彼此。
过去四、五十年了,有些事我印象很深。讲几件小事大家分享:
那时我们家住在马家湾二号东侧一楼,夏天屋里太热,几乎每天中、晚两顿饭,家里都是搬出小圆桌,小板凳,坐在门外路边的法国梧桐树下吃饭。当时韩宁夫从武钢调到省里来任副省长,住在四号与我们家同一侧。老头上下班总是骑着一辆破旧自行车,有时下班晚了,路过我家门前时,正逢我们在吃饭,他总是远远地就连忙下车,推行过来与我父母聊上几句再骑上车前去。次数很多,总是如此。按说他是我父母的上级,点下头骑车过去也挑不出个理,但老头挺讲究,待人接物礼数周全,给我留下较深印象。人品高下,小事一观便知。
马家湾夏天时,总有些老头休息时在梧桐树下聚在一块儿下下象棋。大家都是大裤衩子,圆领汗衫,手持一把大芭蕉扇,一边用扇子拍打着身上驱赶蚊子,一边观棋。
那时马字湾里的住户资格都很老,有"黄麻起义"、"宁都暴动"的参与者与瑞金、兴国的老红军。"三八"式的抗战干部那更比比皆是。人人个性率直,大家谁也不讲究,观棋不语那是不可能的。
有次江西老红军张水泉与副省长夏世厚下棋。棋场就是战场,浴血沙场过来的人凡事不愿听个"输"字。夏老形势不妙,本来心里就烦,旁边还尽是多嘴的,夏老渐渐就忍不住了,眼看要输,抬头就冲时任财办副主任的王天瑞老人吼了一句。王老也是个老红军,脾气也是杠杠的,当即就涨红了脸,说老夏你这不是欺负人吗?这么多人多嘴,你偏偏冲我发什么脾气…。
夏老是王老的上级,但马家湾的老人们战场上养成的气慨,不吝这个!反倒是夏老先软下来,递给王老一根烟,说我下完你上,別多嘴行不行?
夏老是中原突围生死战中的团长,手持机枪冲锋陷阵眼白都杀红了的狠角色,当时的举动着实令我惊讶。战将~那是在战场上对敌人狠。在自己人中间,纵然你是火爆脾气,纵然你是上级,你也得有个分寸。
那时我也年轻,也不懂个什么,但这些老人们的真性情真的是很多时候感动了我,也影响了我。
记得当年马家湾还住了两家民主人士的副省长,一位叫陶述曾,一位叫李明灏。这二位长者也要费点笔墨说上几句。
陶述曾陶老旧中国时期即为水利与土木建筑专家,抗战时期著名的滇缅公路即是陶老督造完成的。国民党蒋委员长抗日时为迟滞日寇南进,竟下令炸毁黄河堤坝,一时北方数省沃土良田竟成水乡泽国,黄泛区民众之苦难深重非笔墨所能形容。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欲将炸垮的黄河堤坝堵住。但决心易下,实践艰难,黄河溃坝决口数千米,黄河水泥沙俱下,数年间早已将大堤漫灌成一片荒野。先是聘请的美国工程师指挥堵口,但花费巨大后,洪水一来工程即化为乌有。不得已陶老临危受命,硬是在他的指挥施工下,堵住溃口,成功复堤。这一事迹,知者不多,但这是应该上书的。
1954年,湖北武汉遭遇长江特大洪水,江城武汉市内水漫金山,多处大道可以行船。人走在堤内,长江上船舶的樯橹布帆仰首可见。江城人民群众莫不一日数惊,寑席不安。但终于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人民战胜了这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但历史不应忘记,当年江城防汛指挥部的总指挥及防汛工程的总工程师就是他~陶述曾!
虽然时过境迁,但这位老人起码河南、湖北武汉的人民群众是不应该忘记的。
如今南水北调,涓涓清流从源头湖北丹江水库流经数省注入北京,大大缓解了首都的缺水状态。当年这丹江水库的主要设计技术负责人也是陶老。
陶老当时住马家湾六号。老人一早一晚喜在湾里中间的小路上散步。老人脸庞细观竟与鲁迅先生有几分神似,当时也颇令我讶异。陶老手持一根拐杖,面容清癯,行步从容,遇见相熟者,即点头微笑示人。学者姿态,文质彬彬。这么多年过去也不曾忘记。
另一民主人士李明灏,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李老当初虽然与我们为邻多年,但当时只知他是旧时的一个大官,后在解放战争时期在长沙起义投诚。其余并无太多了解。多年后才知,李老实际早年间在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留学时,即已接受了共产国际的培训,是受周总理直接领导的我党地下工作人员。
李老当年日本留学归来后,在湖南长沙陆军讲武堂任军事教官,彭德怀、陈赓、左权等高级将领都曾是他的学生。那时他虽然没有党员的身份。国民党1927年"四.一二”发动反共政变后,大肆搜捕残杀共产党人,李老利用自己的身份,救下很多共产党员。李老尤其是与学员彭德怀的关系密切。建国前夕,彭德怀得知李老也在西柏坡,立即专程前往看望。并将自己的大衣脱下赠与李老。建国后,只要李老来到北京,彭总知道后必将李老接到家里设私宴一聚。彭德怀彭大将军为人耿直率真,能让他接到家里宴请的人,人品为人可以想见。
李老在马家湾生活时,生活很有规律,每日早晚,必在湾中小路上散步较长时间。那时我儿子尚不滿周岁,我也是晚上要抱着儿子在院子里遛达几圈,经常
与李老遇见。我们虽不很熟悉,但李老十分喜欢小孩,每每遇见总是要站住逗逗孩子,与我也聊上几句。我那时哪知道面前这位长者的过往,只大略了解到这老头原是国民党高级将领,后在长沙起义,仅此而已。李老的这些历史功绩,也是改开以后才陆续了解了一些。如几十年前老人健在时知道了,我定会找机会与老人好好聊聊的。
我们家搬离马家湾时。那拨开国的红军、八路老干部及民主人士都早已退休的退休,去世的去世。接着就听说,新的领导要将马家湾那十二座灰楼拆掉,盖新房子。说实话,当年刚听说这一消息时心里挺不是滋味儿,那地界里包容有我们这一代人太多印象深刻的回忆。但咱们一介平民,怎能阻止的了拆旧物起高楼这等新生代领导与开发商都热衷的兴盛事呢!更何况历史就是这样在新旧更替中不断前进的。
我们家搬离马家湾几年后,马家湾的老房子~那有着拉毛水泥墙体的、有着西伯利亚灰熊颜色,如它们一般粗壮的十二栋小楼,在挖机的轰鸣声中终被夷为平地。我心存惦念,专门跑去看过一次。
我在这里经历了生命的最好的青春年华。后来我又在此结婚生子,度过了人生最重要的高光时刻。我久久地立在老屋的废墟之上,感到心痛至极。认真觉得,消失的不仅仅是这固体的楼,还有那些曾经是共和国的脊梁的老红军、老八路,还有那些爱国爱人民的民主人士前辈们。及他们的道德情操,行为举止。
一切都渐行渐远,我只能站在废墟之上,向我酷爱的昨天挥挥手告别!再见了,那逝去的一切!再见了,你们!
作者简介:
1949年生于石家庄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1965年于北京市东城区23中学参军,1968年复员回湖北武汉,同年在武汉重型机床厂当锻工,1973年武汉大学工农兵学员,1976年大学毕业后进入省电力局工作,1979年调入湖北省人民检察院,2000年提前退休当律师,2017年退出律师行。